餐盘刀叉的敲击声此起彼落。

“新谷先生今天的身分是来宾，一切开销都由我们来支付。”

对方选择的位置正好靠近窗边，光线良好，广场景色尽收眼底。往坏的方面想，这代表自己无法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席。

“想点什么都可以？”我半信半疑地问。

滑动桌面上的投影菜单，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皱起眉头。

“听着，不是我想糟蹋各位的好意，但如果被赖帐怎么办？”

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，少说也要花掉我半个月的薪水。

“请放心，我此次前来代表的是‘日本亚人管理委员会’，世界前三大的特殊物种管制单位兼情报机构，这点小钱不足为道。”男人勾勒出一抹微笑。

名称还真饶舌⋯⋯纳税人的钱可以这样乱花吗？

“我事先派人调查过新谷先生的经济状况，似乎从‘灾难’后就一直没有好转。”

“没事去查别人的身家背景干嘛？”我不悦地摆起脸色，同时收紧后庭，“先澄清，我对男生没兴趣。”

“这是误会，我们绝对没有做出违反法律的行为。”

“客套话就免了，直接切入正题⋯⋯这跟你之前联络我的委托有关？”

在电话中，这家伙神秘兮兮地谈到一项工作的委托，说需要像自己这样的人去试试看。

仅仅高中毕业的我哪会有什么长才？帮人洗碗拖地还差不多。何况是来自政府机关，怎么听都像诈骗手段。

第一次，我叫他们去吃屎并把电话挂断。

第二次，对方又打来，我威胁要报警。

然后是第三次、第四次⋯⋯总共拒绝了十三通电话。

随着骂人的词汇用尽，我也差不多精神崩溃，最后不得不妥协，看看这帮家伙葫芦裡卖什么药。经历几番交涉，双方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半在这间咖啡厅见面。

人多也比较不担心被盖布袋。

“这是我的名片，背面有电话号码。如果新谷先生觉得有疑虑，欢迎随时打过去询问。”

我露出狐疑的表情，接过那张风格简洁有力的名片，仔细详读上面的文字。

‘日本亚人管理委员会京都分部部长津野田诚三’

翻到背面确实有一串电话号码。但我没钱买智慧型手机，只好把名片收进裤袋，回家垫饮料用。

“所以，我该怎么称呼你？”我语气略带酸意地问，“津野田大人？长官？宇宙大统领？”

“不必那么严谨，叫我诚三就可以了。”

这家伙虽然不苟言笑，在礼仪方面确实无可挑剔。

他的四肢精瘦，不论是精心整理过的头发、胡须，昂贵的灰色平织西装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为人领导的风范。年纪推测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。

只比我大不到十岁就拥有如此的社会地位，绝对是个实力不容小觑的男人。

既然如此——

“我想到要点什么了。”

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，心底却在暗自窃笑。

“这右半区的食物都给我来一份吧。”

面对背景差距如此悬殊的对手，我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在研究哪种组合套餐价格最高。反正他说花钱无所谓嘛，不吃白不吃。

听见这样唐突甚至可以说是不要脸的要求，诚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，脸上依旧挂著那副缺乏情绪起伏的表情。

他挥手招来服务生。

“需要为您点些什么？”

“啊，是的。”诚三冷静地说，“麻烦妳，这家店裡的甜点跟饮品全部来一份，谢谢。”

“什⋯⋯！？”

“顶着大太阳一路走来，你想必也饿坏了吧？不用客气，你可以边听边吃，当然我也会尽量节省时间。如果最后新谷先生还是没有意愿，我们不会继续打扰你。”

听诚三的语气，就大概猜到他对这样的发展习以为常了。

在挫败感驱使下，我不自觉转移视线。

“那么。”诚三清了清嗓子，作为开启话题的象征，“这边就不拐弯抹角，容我请教一个问题——新谷先生对于‘亚人’的存在有多少了解呢？”

啊，首先开场的问题居然是这个吗？坦白说我不是很想回应。

但从诚三那从容不迫的模样来看，这场对谈的主导权显然不在自己手上。还是乖乖顺着设计好的路线走吧，早点讲完早点滚蛋。

“呃，虽然我不知道这跟工作有什么关系，但真的要我回答的话⋯⋯”

讲到这裡，我稍微停顿，脸色沉了一下。

“或许是让人难以想像的奇蹟吧？”我如此回答。

“奇蹟？”

听见这样的回应，诚三那对眼眸顿时绽放出异样的光采。

我搔了搔后脑杓，“不过话虽这么说啦，比起那些复杂的社会议题，我更在乎明天的晚餐是否有着落。毕竟谁有那么多心思去顾虑所有人？可能像你这种衣食无缺的大人物还有办法，但我办不到。”

“所以刚才跟服务生互动的样子，也是我的幻觉囉？”

“欸？那、那是因为⋯⋯”

“我能理解。”诚三打岔，“在经历那种事情之后，还看见对方过得比自己好，心裡难免会不好受吧？”

他的嘴角浮现出仿佛看透一切的笑意。

“别人的过去和你无关。”我警告他，被这么调侃内心超级不爽。语气也不禁变得无比低沉，“我只是单纯不喜欢看到别人被误会，今天不管什么身分，人类也好，亚人也罢，我们都不该为自己没犯下的罪受到惩罚。”

“原来如此，一切都是基于公平性的考量吗。”

诚三的结论不完全正确，但我也懒得纠正。

“你应该清楚，自从六年前的灾难发生以来，我们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互相碰撞，社会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群外来者的到来。尤其对政府来说，可说是相当不方便。”

“不方便？”讲得好像外面那些高楼大厦、以及用魔法驱动的机器都可以自己盖起来一样。对此我酸溜溜地回应，“不觉得这些话有点太自视甚高了吗？”

魔法——那是人类几千年来从未接触过的未知领域。

如今社会之所以能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峰，全是靠两个世界共同努力、互相扶持才得出来的结果。

没有人可以去否定这点。

诚三居然有脸说出那种自认为高等的话，还称呼他们是外来者？别说笑了。我们明明也二话不说就拿大砲去轰对方。以我来看，人类的野蛮程度根本半斤八两。

“虽然在上班时间讲高层的坏话好像不太妥当⋯⋯”诚三接续说，“但我们应该都可以同意，目前全世界对于亚人的处理方案还不够完善。”

“详情我是不怎么了解，至少没有放怪兽出来逛大街。”

我曾经在新闻上看过，非洲的某些国家并不会去囚禁这些奇幻生物，而是划分出防护区，让牠们在裡头自生自灭。

这样的做法相当大胆，却很省资源，还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。作为代价就是国家损失一大片土地。

传闻说有大量魔兽生活的地方，土壤会渐渐被改造，最终成为只有另一个世界的物种才能生存的地方。普通人如果闯进去就会感到极度难受、七孔流血，模样悽惨地死去。

其中的原理目前还无从得知。

“小心烫喔！”

此时羊女孩端来餐点，有热腾腾的红茶、提拉米苏蛋糕以及各式各样的甜食摆成的塔。

“那些四处作乱的魔兽，理所当然会得到军队的控管，成年亚人可以提供给他们工作，或者到一些欠缺人手的单位服务。”诚三伸手拿了块饼干，“但是⋯⋯你有想过他们的后代会怎么样吗？”

“后代？”

诚三替自己倒一杯色泽浓郁的红茶，同时也没忘记观察我脸上的茫然。

“很少人会去想到亚人的孩子吧？”诚三啜饮一口红茶，并将提拉米苏推过来，“不瞒先生你说，其实幼年才是他们最容易发挥潜力的时期喔。”

“潜力？什么意思？”

“根据统计，亚人在九岁到十七岁这个阶段，无论是生理机能或魔法能力都会出现爆炸性的成长。特别容易引来第三方势力的觊觎。”

“难不成⋯⋯有人想把他们培养成武器？”

我连提拉米苏都没有碰，狠狠瞪向诚三。

“嘛，虽然我不敢否定政府有那样的意图，但是为了利益让孩子们去自相残杀⋯⋯就连我也无法认同。”诚三嘴角微微扭曲，“我好歹也是有底线的人啊。”

“关于这点还有待商榷。不过亚人确实会跟军队合作吧？那些影片在Youtube或推特上随便找都有。”

不打算给诚三任何推托的空档，我脑海中浮现先前在广场看见的广告标语。

“况且，你们挑在这种时刻大肆宣传和‘龙’的抗争，把民众热情炒到最高点，难道我会不晓得你们在搞什么花样吗？”

“我并不是你的敌人喔，新谷先生。请务必记住这点。”

相比越说越激动的我，诚三冷静的可怕。不愧是在政治界游走的男人。

“我能掌控的部分其实相当有限。”诚三慎重地说，“与‘龙’正式宣战，就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是十分愚蠢的行为，我猜或许是新上任的官员急着要争取功名，才做出这项决定吧？”

“先假装你说的不是谎话，我能够信任你好了，津野田部长，今天找我过来究竟有什么目的？”

忽然，搅拌红茶的动作停止了。诚三将手肘靠在桌面上一边用脸凑近我。

“我想提供给你一份工作。”

“这我知道啦，问题是什么性质的工作？福利好吗？有没有劳健保？”

“我希望新谷先生能担任导师一职。”

“退休俸大概多少⋯⋯等等，你说什么？”

自己没听错吧？

世界上明明存在那么多的职业，为何偏偏是导师？

假如诚三确实去调查过自己的背景，应该就会知道我是连教师执照都没有的无业男性。

“抱歉，你刚刚说导师？⋯⋯像、像是必须管理一整个班级的那种职业？”

对方点了点头。

“实不相瞒，京都这裡有间学校非常缺人手。他们上一任的导师⋯⋯因为某件实验意外选择离职。”提及这点时，诚三的表情不自觉染上一丝阴霾，“我们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跑遍全国，四处应征，却怎样都找不到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人。”

半年啊。

也就是说自己被安排到非常后面，是垫底中的垫底。起码诚三在这方面还蛮诚实的。

我被政府单位选上已经相当不可思议，无论如何都要把握这次机会。

“这一切听起来像上天赐予的良机，但我还是得问一下⋯⋯为什么选我？日本肯定还有其他职业教师吧？比我更合格的家伙应该到处都是。”

“别这样贬低自己，新谷先生。虽然你当初没有取得执照，课业成绩也算相当不错，再加上曾经跟亚人面对面的⋯⋯经验，你可能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有资格哦。”

“津野田大人，您所说的‘经验’，是指我差点被怪兽当成食物没错吧？”

“拜托，请叫我诚三。”

不知是否察觉到我在嘲讽他，诚三若有所思地吐了口气，“抱歉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，但那间学校的孩子需要人来领导他们。现在是特殊时期，人手不足的问题很严重。若不是无计可施，我也不会这样低声下气来求你。”

“唔⋯⋯”

“适应期是两个月，新谷先生只需负责一个班级就够了。薪俸也会以三倍的价格往上跳，这还没包含奖励金制度。根据你这两个月的表现，我们会考虑提升职位。最少也能拿到⋯⋯”

说到这，诚三抬起右手并竖起三根手指。

三万日圆？三十万日圆？如果是美金就更棒了。

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说，无论哪个待遇都好到不行，这笔钱已经够我用好几个月。

“不过⋯⋯三十万圆啊。考量到一些因素我果然还是需要再想——”

“我说的并不是三十万喔。”诚三纠正。

糟糕，只有三万圆吗？还是更少呢？

考量到自己附带的价值，就算最后只给包卫生纸当参加奖都嫌多。

望着眼前的提拉米苏，跟那些陆续送过来的豪华甜品，我顿时没了胃口。

仔细想想，三万圆也不错啦。虽然可能会压缩到打工的时间，只要跟每个地方的店长好好商量说不定——

“是三百万喔。”

“——！？”

啪擦！我似乎听见理智断线的声音。

“⋯⋯你、你你你刚说什么？⋯⋯抱歉，我听得不是很清楚。”

“契约内容我们待会儿谈。薪资部分，除了基本教师薪水的三倍，委员会这边也愿意提供三百万的奖励金。”

这、这不是在作梦吧？

听见完全无法想像的数目，我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。

诚三满怀期待地望着我，黑色瞳孔透露出热情、甚至可说是带着癫狂的偏执，鲜明地强化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的立场。

“——新谷先生，我需要你成为那些亚人的老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