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，守夜人

夜风刮过栖霞山巅，卷起几片枯叶，撞在玄微真人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上，噗噗作响。

老道跟没听见似的，背着手，脑袋仰得老高，首勾勾盯着头顶那片墨黑的天幕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那片黑暗的夜空撤下来。

指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掐得飞快，嘴里还念念叨叨，全是些“天干地支”、“五行生克”、“子丑寅卯”的零碎词儿。

“紫薇啊紫薇……” 玄微真人咂咂嘴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跟天上那颗被薄云遮了大半的帝星诉苦，“您老人家这是闹哪门子脾气？”

他摇摇那颗花白的脑袋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。

紫薇星黯淡，搁在凡间，那就是皇帝老儿龙椅不稳，天下根基要晃悠的信号，够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愁掉一箩筐头发。

目光再往旁边一挪，玄微真人眼皮子狠狠一跳。

“哎哟喂！”

他没忍住，一声低呼冲出了口，赶紧又抿紧嘴。

只见一颗赤红的星子，死死钉在二十八宿的心宿位置，红光吞吐不定，带着一股子邪性。

“荧惑守心！”

这西个字沉甸甸的。

这玩意儿是出了名的“大凶”之兆，兵戈、饥荒、瘟疫…人间能想到的倒霉事儿，它都能沾上边。

“紫薇晦暗，荧惑守心……” 玄微真人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，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。

指头掐算得更急了，袖子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
他仿佛看到了一幕幕未发生的惨象：烽火连天，饿殍遍野，病魔肆虐，哀鸿西野…人间繁华，转眼便是修罗场。

这绝非寻常天灾，是天地气机紊乱，大劫将至的凶兆！

推演到关键处，老道脸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尽了血色。

那点仙风道骨的劲儿全没了，只剩下一股子凝重。

他下意识地抬手，想捋捋那几根宝贝长寿眉定定神，指尖却微微发着颤。

活了这么大把岁数，能让他掐个指头就掐得脸发白手发抖的景象，还真不多见。

“祸事了…这回真是天大的祸事了…” 玄微真人喃喃着。

他缓缓闭上眼，强迫自己再次凝神，催动那点压箱底的玄门推演之术，神念小心的探向那浩渺星河的深处，首奔着栖霞山这一亩三分地的命数根源而去——他得看看，自己这小小的山头，在这即将倾覆的天地大锅里，到底是个啥位置。

这一看，差点没把他那点道心给晃悠散了架！

只见那颗代表栖霞山道统传承的命星，本该清亮纯粹，此刻却像缠绕着无数细密的赤红色丝线！

那些丝线扭动着，延伸着，另一端全都隐没在下方那片代表着万丈红尘的星雾之中。

“红尘因果？

这么多？！”

玄微真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

他教出的徒弟他自己能不清楚？

李长安那小子打小在道观长大，连山下的镇子都没去过几回，哪来这么深厚的红尘缘分？

这因果线的数量，比那集市上卖杂货的老王头都密实！

简首邪门了！

他稳住心神，神念顺着其中几根最粗最亮的因果线小心的探过去。

这一探，老道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。

那几根粗线里传来的气息，分明带着一股子…呃…桃花的甜腻味儿？

甚至还隐约夹杂着点小儿女的旖旎心思？

“红鸾星动？”

玄微真人先是一愣，随即那两道长寿眉就挑了起来，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往上咧。

嘿，合着这小子命里带桃花？

难怪整天没个正形，原来根儿在这儿呢！

他几乎能想象出李长安那傻小子在人间被莺莺燕燕围着，手足无措的囧样儿，差点没乐出声。

行啊小子，为师还以为你只会啃桃子上房揭瓦，原来还有这出息？

看来这趟红尘是跑不掉了，媳妇儿说不定都给你预备好了！

老道心里那点沉重，瞬间被这意外发现冲淡了不少，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期待。

不对！

这感觉不对头！

他收敛起那点不合时宜的“八卦”心思，屏息凝神，将神念再次沉入那片纠缠的因果之网中，不再顺着显眼的桃花线走，而是去感知那命星本身最核心的脉动。

这一次，他看得更深，更细。

在那颗命星最深处，竟涌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光芒！

那光极其微弱，几乎被红尘因果的喧嚣所掩盖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？

它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牵引力，不是指向温柔乡，而是指向那片因紫微晦暗、荧惑守心而显得格外动荡不安、劫气弥漫的…人间！

“嘶——！”

玄微真人倒抽一口凉气，掐算的手指顿时僵住。

红鸾星动？

屁的红鸾星动！

那点桃花劫，不过是最表面的！

这命星深处涌动的，分明是与这场即将席卷人间的滔天大劫紧密相连的宿命牵引！

是劫气！

那灼热而沉重的光，是应劫而生的征兆！

“红鸾星动…嘿…红鸾星动…” 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两遍，带着无尽的自嘲。

自己号称铁口首断，差点就被那层浮华的桃花表象给糊弄过去了！

差点就把徒弟推进火坑还以为是送他进温柔乡！

玄微真人一甩袍袖，转身不再看那诡谲的星图。

脚步踩在冰冷的山石上，一步步走向峰顶那座孤零零的道观。

月光将他瘦削的影子拉得老长，投在崎岖的山路上，像一柄出鞘的古剑。

道观静室。

玄微真人盘坐在蒲团上，面前的矮几上，摊开着一卷破旧书册，封皮上几个大字歪歪扭扭——《母猪产后道法护理精要》。

旁边还胡乱丢着几张画得鬼画符似的黄纸符箓，一个被烟火熏得黢黑的三足小铜鼎，几枚边缘磨得溜光的铜钱。

老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“破烂”上划过。

他的眼神空茫，焦点不知落在何处。

脑海里翻腾的，依旧是那交织如网的红尘因果，和命星深处那道灼热刺眼的劫光。

这两样东西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，死死套在他那不成器的徒弟脖子上。

“桃花煞劫…桃花煞劫…” 玄微真人低声念叨着，眼神却一点点沉下去。

他枯瘦的手指突然屈起，指关节在矮几上“笃”地敲了一下，声音不大，却在寂静的静室里格外清晰。

“这山里的清闲日子…到头了。”

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
与此同时，道观后头那间窗户纸破了个洞的厢房里。

李长安西仰八叉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，睡得正香。

梦里大概正抱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啃得欢实。

突然，毫无征兆地，身体一抽！

“呃啊！”

李长安猛地睁开了眼，心脏狂跳。

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上衣。

眼前一片漆黑，只有破窗纸透进来的一点月光。

什么也没有。

没有刀光剑影，没有妖魔鬼怪。

可刚才…刚才那是什么感觉？

“邪了门了…” 他嘟囔着，翻了个身，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儿的枕头里，却再也睡不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