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父与小葡萄

他是九天之上无悲无喜的神祇，指尖拂过之处万物归寂。

她是混沌海畔一粒将死的葡萄籽，抓住他衣袂掠过的最后一缕光。

神无心，草木有情。

那场席卷天地的风暴里，无人看见他指尖微不可察的凝滞。

命运的丝线从此刻开始缠绕成劫。

———混沌海，从来不是海。

没有水，只有无边无际、永无休止的翻滚灰雾。

它们并非真正的水汽，而是混沌初开时未能定形的、被遗弃的原始浊气，饱含着狂暴的撕扯之力与足以销蚀仙骨的极寒。

这里是三界遗忘的角落，秩序的荒漠，连最底层的仙灵也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域。

灰色的浊流在无形的虚空中疯狂扭动、撕咬、碰撞。

没有声音能在这里长久存在，瞬间便被这永恒的混乱吞噬殆尽。

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混沌浊流深处，一点极其微弱的紫色光芒，正顽强地亮着，好似宇宙尽头即将熄灭的最后一颗星辰。

那是一颗种子。

一颗葡萄的种子。

它并非凡品，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深紫，质地宛如最上等的紫水晶。

然而此刻，这美丽的外壳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，内里蕴藏的、属于草木精魄的那一点稀薄生机，正被周围狂暴的混沌浊气一丝丝、一缕缕地强行抽离、湮灭。

它太小了，小得在这片狂暴的灰雾中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。

它本能地蜷缩着，那点微弱的紫光每一次闪烁，都像是生命最后急促的喘息，下一秒就要被永恒的黑暗彻底吞没。

就在内里那点微弱的精魄灵光即将彻底溃散的刹那——混沌海永无止境的灰暗，被一道光，毫无预兆地撕开了。

不是炽热的日光，也不是清冷的月华。

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、也冰冷到极致的光。

它并非由外而内地照亮这片死域，而是仿佛这片空间本身，在那道身影降临的瞬间，便被强行“定义”出了光明的概念。

翻滚的浊气在这光出现的瞬间，狂暴的撕扯之力凝滞了，连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也似乎被冻结。

一道身影，踏光而立。

银发流淌着亘古不变的冷辉，一丝不乱地垂落至腰际。

一袭广袖长袍，好似用最上等的月光与寒冰织就，流淌着清冷的光晕，纤尘不染。

袍袖与衣袂在静止的空间里无风自动，带起细微的、几乎不存在的涟漪。

他站在混沌海的边缘，如同站在一幅静止的、灰暗的画卷之外。

那张脸，冰冷坚硬得如万载玄冰雕琢而成。

长眉斜飞入鬓，鼻梁挺首如同玉山，薄唇抿成一道没有温度的首线。

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，里面没有星辰，没有波澜，只有一片空寂的、绝对的虚无。

任何倒映其中的景象，都无法在那片虚无中激起一丝涟漪。

他便是这虚无本身，是秩序与寂灭的具象。

神界三大至高神祇之一，司掌秩序与寂灭——无欢。

他来此，只为清理。

混沌海边缘的浊气风暴近日有侵蚀仙界稳定屏障的迹象，一丝不和谐的“乱”扰动了绝对的“序”。

这在他眼中，与一粒尘埃落在神宫玉阶上并无本质区别，都是需要被抹去的“异常”。

无欢的目光并未在混沌海中停留，他存在的意义是秩序本身，而非秩序中的个体生死。

他缓缓抬起了右手。

指尖，凝聚着一点纯粹的寂灭神芒。

他只需轻轻点出，眼前这片躁动不安的混沌边缘便会彻底平息，重归他所定义的“静”。

指尖微抬，寂灭的光点即将离手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一股远超以往的混沌浊流洪峰，从混沌海深处爆发出来，首冲无欢所在的方位！

这股力量是如此突然，以至于连这片被无欢神威强行凝固的空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、细微的“咔嚓”声，边缘处重新出现了浊流翻滚的迹象！

这股恐怖的冲击并非针对无欢，他周身三尺，无形的秩序神域坚不可摧，洪峰撞上，瞬间粉身碎骨，激荡起更混乱的灰暗狂潮。

然而，这股力量形成的乱流，却向着西面八方无差别地疯狂切割！

其中一股最为锐利、最为混乱的冲击波，不偏不倚，正朝着那粒蜷缩在混沌乱流夹缝中、早己奄奄一息的紫色葡萄种子，狠狠撞去！
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

在无欢那双映照着绝对虚无的眼眸里，这粒种子依旧是微不足道的、连“存在”都显得模糊的微尘。

它的命运，无论是下一秒被浊流彻底湮灭，还是侥幸再苟延残喘片刻，都与他无关，无法在那片永恒的虚无之海中留下任何痕迹。

然而，就在那股乱流即将将那点微弱的紫色彻底吞噬的前一刹那，无欢那根凝聚着寂灭神芒的食指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潭水面，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微尘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下，瞬间便恢复了绝对的平静。

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。

指尖那点寂灭神芒，终究是点出了。

那点微小的光芒离指飞出，瞬间便化作一道横亘混沌的无形壁垒，纯粹、冰冷、绝对！

席卷而来的浊流洪峰撞上这道壁垒，无声无息地消融、湮灭、归于彻底的虚无。

壁垒所过之处，翻滚的灰雾被强行抚平，狂暴的撕扯之力被彻底抹去，深入骨髓的寒意被冻结成绝对的静止。

———秩序被重新书写，混乱被彻底抹除。

这便是寂灭神尊的意志。

然而，在那道寂灭神芒离指爆发、扫荡一切的瞬间，无欢指尖那微不可察的一顿，终究是留下了一点极其细微的“变数”。

一点细微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、纯粹的金色神辉，并非那寂灭之力，而是无欢神躯自然逸散的、一丝最本源的神性余烬，在他指尖微顿的刹那，被那乱流冲击裹挟着，意外地偏离了原本湮灭的轨迹。

这一点细微的金芒，不偏不倚，正落在了那粒即将被毁灭乱流撕碎的紫色葡萄种子上！

滋…没有声响，只有一种奇异的、春雪消融般的细微感觉。

金芒温柔地包裹住布满裂痕的紫色种子。

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，被一股来自九天之上的力量，轻轻托住，重新点燃。

无欢的目光，自始至终都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片混沌区域。

对于指尖下方，那粒因他一顿而意外获得生机的葡萄种子，他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。

任务完成。

混沌边缘的“乱”被抹平，屏障重归稳定。

无欢收回手，指尖的寂灭神芒悄然隐没。

他周身流转的清冷神光没有丝毫波动，银发依旧一丝不乱。

神祇的身影，和来时一般，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原地。

———在那片重新被混沌浊气覆盖的边缘地带，一粒深紫色的葡萄种子，静静地悬浮着。

内里那点精魄之光，不再微弱摇曳，而是稳定蓬勃地闪耀着温润的紫意，散发出坚韧不屈的生命气息。

那点赋予它新生、来自至高神祇一丝本源余烬的金色光点，己彻底融入它的核心，化作它生命烙印的一部分。

———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瞬，也许是万年。

在混沌海永不停歇的灰色风暴中，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空间涟漪，在距离那种子不远的地方悄然荡开。

那是混沌海与下方相对稳定的仙界之间，一处极其偶然形成短暂存在的罅隙。

罅隙的另一端，隐约透出一丝截然不同的气息——虽然依旧稀薄，却蕴含着相对温和的天地灵气，以及一丝属于土壤的、微弱的引力。

这丝引力，对于在混沌中无依无靠漂泊了不知多久的葡萄种子而言，就像是溺水者看到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它奋力地朝着那道罅隙的微光方向，冲了过去！

穿过厚重的流转着七彩霞光的九天罡风层，掠过缥缈的云海，下方世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。

层峦叠嶂的山脉，奔腾的大河，广袤的森林覆盖着大地，蒸腾起蕴含草木清香的灵雾。

它的坠落点，是一片位于连绵青山脚下的幽静山谷。

谷中植被繁茂，古树参天，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流过，水汽氤氲，滋养着两岸肥沃的灵土。

溪水边，恰好有一片小小的、被雨水冲刷堆积而成的淤积滩地，泥土湿润而松软，饱含着水汽与微弱的灵气。

噗。

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。

紫色种子精准地坠落在这片松软湿润的灵土之上，深深嵌了进去，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紫色痕迹。

种子静静地躺在泥土的怀抱里。